旧锦新样 | 金克木:百无一用是书生
编者按
金克木先生自《读书》创刊至他2000年辞世的二十年间,在《读书》上发文一百数十篇,一时无两。其文精骛八极、心游万仞、博学慎思、神出鬼没,令读者叹为观止。本文写于三十年前,是对杨绛《洗澡》一书的评论,正把他以上特点展现的淋漓尽致。
百无一用是书生
——《洗澡》书后
文 | 金克木
(原载《读书》1989年5期)
一看《洗澡》,立刻想起《围城》。作者在《前言》中说要写到“洗澡”即“思想改造”以前的面貌。这也就是《围城》中所写的。一写解放之前,一写解放之初,正好接上。说《洗澡》是《围城》的续篇似无不可。还不仅此也,作为小说也是两本相通的,有彼不可无此。所以两书并读始见其妙。不用说,这只是我的想法。
《围城》(人民文学出版社,1980)与《洗澡》(三联书店,1988)(来源:kongfz.com)
《洗澡》的《前言》中作者自云,写的人物和情节是“据实”的,当即真人真事;但又是拼凑的,大概就是这人的头安在那人的身上之类。这是不是说书中个个人都是“活动变人形”即可以移动肢体改拼的小儿玩具呢?也未必如此之实。所以不但不必去对证真人真事,也不可去找寻这是谁的头,那是谁的脚,谁的眉毛搬家长在谁的眼睛上方,更不用考证尾巴的所有者了。不过看小说的人总难免要干点“索隐”勾当,至少是在心里。《阿Q正传》当年署名“巴人”在报上刊登还未终篇,据说教育部办公室中就有人谈论这是讽刺什么人,还问坐在一旁的周树人的意见。他只吸烟而未作答。想来他也不会微笑,顶多摸摸小胡子。到后来,“巴人”以“鲁迅”之名出现,又有人在报刊上公然点出“鲁迅即周树人先生”,这位教育部的周佥事便丢了官。可见对古代小说作点索隐考据或许对现代旅游会产生什么效益,对现代小说,即使能成为古典的,也以不索隐为宜。小说一词在欧洲语言中似乎和虚构的词义相仿。中国古时说是出于“稗官”,虽与官府字面牵连,实则“街谈巷语”无人认真对待。“满街争唱蔡中郎”也未引起打官司。这当然是古人法制观念不及今人之处,无须多说。不过我仍然以为找出阿Q就是阿贵没什么意思。小说中人物并不个个都是白骨精变的,何苦“奋起千钧棒”一定要打出原形来呢?
人物不便,也不必,也不能核实,但由书联想书却不妨事。《洗澡》中人物都是知识分子。我读小说不多,想得起来的写这种人的小说,《孔乙己》、《沉沦》等短篇不算,古代的《儒林外史》也不算,近代的,忘了署名什么实为饮冰室主人梁启超的《新中国未来记》是早先的一部。可惜只写了开头,又议论太多,人物是知识分子中的政治家。若知识分子排队以留学生排头,这一部可算开始,引拜伦诗慷慨激昂。接下去就是不肖生即向恺然的《留东外史》了。随后是陈春随即陈登恪的《留西外史》。还有时绍钧即叶圣陶的《倪焕之》。《围城》也许是殿后之作。这书恰在新中国成立之前,理应告一段落。新中国成立之后,这些类似前代遗老遗少的人怎么样了?“下回分解”的要算这部《洗澡》了吧?在《新中国未来记》里的大辩论中一点也没有进入“围城”和参加“洗澡”的影子。想起当时不过三十岁的梁任公(启超)在小说及批语中的得意口气,不觉失笑,又不免叹息。“未来”究竟是难以预测的。可是过去也不容易写,那么写现在吧。上山下乡,改革开放,又好写吗?从“围城”经一次次“洗澡”到“干校”,这一段经历中的知识分子(即以知识谋生的人),毕竟只有钱钟书、杨绛贤伉俪动笔,而且自有特色,与众不同。凭这一点,看了《围城》和《干校六记》便不可不看《洗澡》了。
小说到底不是历史。《洗澡》写的不是“三反”、“五反”、“思想改造”的运动史,写的只是经历这过程的一些人,而且只是当事人中的一小部分。若要“全方位”写从“洗澡”一直到“干校”的全过程,加上未能进干校的,那恐怕不是《人间喜剧》也是《神曲》的《地狱篇》和《净罪界篇》了。(《天堂篇》因为诗人魏琪尔未曾受洗礼,上不去,所以只好等但丁下凡再说了。)
1976年中国邮电部《“五七”干校》纪念邮票。从左至右分别为:“认真读书”“生产劳动”“插队锻炼”(来源:chinesestamp.cn) |
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书里去,尚未涉及“文本”。既不是介绍,也不是书评,又不是读后感。若说是要“诠释”“洗澡”“现象”,那会成为哲学论文,当然也不是。老实说,分析时代背景,我无此识力;讨论作者的艺术构思,我无此才力;表现读者的“审美”“接受”,我无此学力;作者的写作意图,我不便妄加忖度;所以只有讲题外的话了。
书外谈书,仍不免又想到知识分子。这好像是有中国特色的一种说法。据说这词起源于俄国,但随着“到民间去”的“民粹派”被判为“倒霉的英雄”销声匿迹以后,苏联的新知识分子被定为和工农血肉相连,也就失去特殊性了。在中国,也许是出于历史原因,这个词儿具有不可磨灭的涵义。“知识分子头脑就是复杂。”“说不过你们知识分子。”这类话在电视剧中还出现过,不过“翘尾巴”和“夹起尾巴作人”的话近来不说了。《洗澡》重提“脱裤子”“割尾巴”,不失为存历史语汇。那时还有种种新词没有载入。所列检讨格式也陈旧简单,只见一斑。小说究竟不是词典或百科全书,也不能“有闻必录”。
知识分子大约相当于古代说的“读书人”,也就是“士”吧?至少那是“前身”吧?从春秋战国以后,这个本兼文武的“士”(“二桃杀三士”还是武士)变成只文不武了。才兼文武也不过当“军师”,任兵部尚书,领兵挂帅,官而非兵,不能一刀一枪上阵。文武双全多半是理想。对这种人若无所了解,读中国古书怕不容易体会,因为绝大部分是他们写的。欧洲的事我不大懂,好像是若对中世纪的骑士和无赖不大了解也不妨碍欣赏《堂吉诃德》《吉尔布拉斯》《小癞子》。日本的事我同样不大懂,但觉得若对幕府时代的武士及和尚一无所知,只怕看日本的许多小说和电视剧难于想到其所以然。至于中国的事,我也不敢说懂,只想到《史记》和《水浒》两书中人物。前者在帝王将相之外包括的文士不多,后者更少,多的是江湖好汉。这些可能是读中国书需要知道的人物吧?这两书中,古来文士,或说读书人,或说古代知识分子的原型差不多都有了。司马迁本人就算一例。他在《报任安书》中说自己的史官地位是“主上所戏弄”的。这使我联想到古代印度戏剧中一个常见典型。角色是丑,地位是“弄臣”,出身是号称高贵的婆罗门,所以和国王能平等互认为“朋友”,而且会讲“雅语”(梵文)而不讲下等人的“俗语”;可是又馋又懒,以半真半假的傻话逗王爷开心解闷,插科打诨中冒犯了也不致杀头。不过看来有个条件。戏中的这类人物都不干预政治。司马迁不是演印度古戏,忘了自己的“倡优”身份,冒昧对皇帝保李陵,所以受刑。明白了,已经迟了。但让他继续著书,可见汉武帝还是爱才的。《三国演义》中的蔡伯喈便没有这样好运而送命了。那个劝司马迁的任安不知进退,也不得好死。张良不知算不算知识分子。他学范蠡,功成身退,可是仍被吕后揪了出来,只好荐“商山四皓”去当替身。还有个更出名的诸葛亮,仿佛运气好些,但也不见得。遥想当年他在隆中高卧时忽然来了个刘备。躲开了两“顾”,第三“顾”再也不能逃避了。刘使君虽然十分客气,可是这一边有青龙偃月刀,那一边有丈八蛇矛。卧龙先生“卧”不成了,想不出山也不行。谁叫他自比管仲出了名?遇上的不是能“一匡天下”的齐桓公也不得不认命了。无法再睡懒觉,只得“鞠躬尽瘁”了。再想那到老考不取的蒲松龄日夜幻梦狐鬼。大学者戴震不过是举人,在四库全书馆当一名编纂。《四库全书》的总纂官纪昀又何尝得意?不也是充军乌鲁木齐,写《阅微草堂笔记》谈鬼怪和《聊斋》对抗吗?在乾隆皇帝面前他地位比司马迁高得了多少?还有那“天子呼来不上船”的“酒中仙”李白,不是被揪去作“名花倾国两相欢,博得君王带笑看”,奉承皇帝和贵妃吗?维护“道统”的大儒乾愈还不是在《应科目时与人书》中“摇尾乞怜”,“仰首呼号”,以求有力者“哀之”加以援手吗?当然知识分子不是一个个都这样。“谔谔”者大有人在。这是不言而喻的。
左图为《李尔王》(King Lear )第三幕的场景,图中的老者是李尔,左下是愚者,他在剧中第一幕便用诗歌讽刺了李尔的决策,但最终也无力阻止悲剧的发生(来源:en.wikipedia.org);右图为蔡正仁主演的昆曲《太白醉写》剧照(来源:ifeng.com)
再回到书上来。这本小说不是写知识分子这一类人或一阶层的,尽管书中人物都是知识分子。也不是专写“三反”即“思想改造”即“洗澡”的,尽管书中以这场运动为结穴。这书是古典式的书。其中幽默、机智、笔调都是古典式的。和时下小说不同,没有大片议论和大量辞藻,没有“披麻皴”和“泼墨山水”。不是“纪实”,也不是“报告”,只是小说。于是下面就小说谈小说,不问作者,只讲读者。这读者并非别人,不过是我,没有代表性。
我最佩服太虚幻境的门联:“假作真时真亦假,无为有处有还无。”以为这不仅是小说,也是世情。对小说,有人要揭“内幕”,有人只看“现象”。有人“核实”,有人“务虚”。记得小时候看木刻本《红楼梦》总是在出太虚幻境以后过不多久就看不下去了。忽然在乱书堆中见到蔡元培的《石头记索隐》。看完了,对清初文人及政治略有所知,倒像是看了一部小说。再回头看《红楼梦》,当作《石头记》,看下去了。可是没等看完,蔡先生指教的清初政治(其实是清末政治)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。自己总结:《红楼梦》从头到尾只读过一遍。《石头记》可说是读了三次。第一次是读太虚幻境。第二次是读清初及清末历史。第三次是读大观园。三次我都进了书中几乎出不来。那时我只十三四岁吧?老实说,许多话都不懂,可是看得飞快,自以为全懂。认为宝玉挨打是活该,程伟元在“序”中并未撤谎。这大概就是所谓艺术魅力吧?能使不懂觉得懂。有句俗话说:“说书的是活见鬼。听书的是迷瞪鬼。”我看不错。小说家以及评论书中人物及作者的当然不是“鬼”。
《红楼梦》第五回(引自《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》文畲堂藏板,清嘉庆十六年东观阁刊本。来源:shuge.org)
再说《洗澡》。究竟这是太虚幻境还是大观园呢?不论是哪一样,我都以为是有趣的虚构。有趣正在其“虚”,不在其“实”。照我看,这书的主体是那一场徒劳的恋爱,其他不过是陪衬。这场恋爱也是古典式的。一个是解除了婚约的年轻女郎。一个是已经结婚并有了孩子将入中年的大人。两人同闹“初恋”,同演“人之初”。眉目传情中断,书中传柬漏泄,在慧眼老夫人和贤惠而不缺妒意的夫人面前玩毫无遮掩的捉迷藏。这是书的中间一部。前一部是介绍登场人物。后一部好像是待割而未割去的尾巴。唯有这第二部是新薄命司中的正册,是小说。这大概是我所独有的偏见。我自从少年时看屠格涅夫的小说《初恋》而莫名其妙以后,一直到看这本小说才仿佛有点明白“初恋”的奥妙。原来我不懂初恋,是把小说当了真事,又把真事当了小说,糊里糊涂不知道在读书和生活中自己是演戏还是看戏。现在可算得了一条妙解:太虚幻境和大观园本无分别。那是我们的生活,也就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,同时又是书。由此我对那副论真假有无的对联更为神往而赞叹了。
既认为这本小说不是论政而是言情,其中人物自然以那位姚宓小姐最为迷人。作者以温柔敦厚之笔写幽娴贞静之人,玉洁冰清,蕙心纨质,使须眉浊物蒙羞,更何况其余巧言令色之徒?新文学中,自冰心、庐隐而后,丁玲出世以来,少见或竟未见这样的淑女。若作者和读者不嫌唐突或滑稽,我想赠以“第一青衣”美名。这是台湾评论者送给香港金庸的小说中一个人物的雅号,指的是毒手药王的关门弟子程灵素姑娘。那位穿朴素青衫的村姑确是生得清,死得烈,使我向往之至;但我总是记得她手捧的那盆七心海棠是世间最毒之物。姚小姐虽手无奇花,但心有明镜,是藐姑射仙人之伴,乍逢即逝,令人怅惘。两位“青衣”相比,我得的印象还是那位有毒的较深。由此可见我的识见太低,品格不高。也许这是我从未见过“正宗青衣”又不懂“初恋”之故吧?正如入幻境而未遇警幻,只好自认不幸了。
书中妙语迭出。我记得的是说交友多出于误解而恋爱亦然。我读书也是这样。自以为了解的,作者和其他读者往往以为误解。自从识字读书至今,为此常与朋辈争吵。这成为我的无法洗去的大毛病。以上的胡言乱语即其一例。索性再多误解一点,权当画蛇添足。
金克木(来源:ifeng.com)
《洗澡》本是以一次政治运动的代码为名,而我竟把它读作言情之作。实在对不起蔡孑民(元培)老前辈的“索隐”教导,竟反其道而行之:不把言情当政治,反把政治当言情。小说虽写的是将近四十年前的“初恋”,其情根实种于七十年前的“五四”。实际还不止七十年。那“兰因”仍是“絮果”。其芽实萌发于更前,正如宝黛之情缘早定于浇水之时。大约九十年前废科举改学校是浇第一次水。将近八十年前教育部长蔡元培下令取消学校的“读经”课程是浇第二次水。将近七十年前全国小学课程改“国文”为“国语”,文言下降,白话上升,《新潮》扬眉,《国故》泄气,这是浇第三次水。第一次一浇便透,读书人无计奈何。第二次水浇得不透,到三十年代还闹“读经”问题。第三次猛浇一气,不料仍旧是不深不透。“桐城谬种”、“选学妖孽”敛迹,读懂古文及古书的越来越少,能作文言及骈语的青年恐已寥若晨星。然而,“孔家店”似倒非倒。旧戏曲忽衰忽兴。“鸳鸯蝴蝶派”亦存亦亡。“德、赛两先生”半隐半现。尤可异者:“非孝”之说不闻,而家庭更趋瓦解。恋爱自由大盛,而买卖婚姻未绝。“娜拉”走出家门,生路有限。“子君”去而复返,仍傍锅台。一方面妇女解放直接进入世界新潮;另一方面怨女、旷夫、打妻、骂子种种遗风未泯。秋瑾烈士之血不过是杨枝一滴。以后屡次浇水,甚至大雨滂沱,而“半边天”仍阴晴不定。此何故欤?浇水神瑛应当自责。还泪仙草岂可无言?爱“药不瞑眩”。情“债台高筑”。“后来其苏”。云霓是望。“情结”难解。“月老”失灵。九十载,七十载,四十载,春光弹指,何以“洗澡”频频,“断尾”次次,而“木石前盟”徒托空言,“金玉良缘”翻成话柄?对于这些,我瞀然无知,连误解也做不到了。岂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”竟非妄语?世间不乏解人,何妨索隐探幽,揭出谜底!
(《洗澡》,杨绛著,三联书店一九八八年四月第一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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